2018年4月8日 星期日

沈默是噤,出口成傷-《噤界》(有⚡)


一部恐怖片的運作,常會藉由建立某套規則,作為區別正常與非常的界線,身處其中的人物必須遵守規則,不踩線,才安全。撕掉(華語片中)殭屍頭上的符紙,殭屍便會追咬呼吸活人;吸血鬼要獲得屋主邀請,才得入內;某片森林、某幢屋,被小鎮居民視為禁地,警告後人永世不得踏入。換句話說,恐怖片的必然,在於故事人物「註定」會越界、打破規則,扣發難以收拾的厄運與危機。《噤界》(A Quiet Place, 2018)沒有交代事發背景的前因後果,直接訂下一個簡單的規則——一旦活物發出聲音,怪物,同時也是另一種活物,就會循聲而來,開始追殺。


於是,打從怪物橫空出世,劇中主要角色,一對夫妻與三名子女便處在近乎失語的狀態。這樣別出心裁的設定,將聲音與存在掛鉤,令人想起一個經典的哲學問題:「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被任何人聽見,它有沒有發出聲音?」

這個哲思問題可以從兩個層面來回答,同時也細嚼出本片「規則設定」的兩層意涵,使作品充滿韻味。

如果我們所說「樹發出聲音」是指藉由空氣傳遞的「音波」,只要這座森林充滿空氣,那麼當樹倒下,理應符合各種自然定律,發出聲音。這種可被科學推論的物理現象,就像本片「規則設定」的具體功能,造成一種客觀的、中性的,有聲音與沒聲音之間的音場切換。多數時候,觀眾看電影,是真的「看」電影,視覺擁有絕對的引導作用,但這種絕對在《噤界》的音場切換裏,受到挑戰。觀眾看片時,影像的出現與隱蔽,不再是主要,甚至唯一的指示,「聲音」反客為主,變成觀眾時時刻刻最在意的事情,哪怕多數時間,這部戲發出的多數聲音,僅僅是純粹的噪音,意即客觀上對人類而言,不具備溝通或表達意義的聲音;這些噪音,例如風聲、水聲、玉米田的窸窣,或電子儀器的電流音頻,在本片的規則設定下,都成為觀眾無法忽略不聞的情節因素。同時,這套規則也讓劇中角色不同於多數恐怖片受害者總是震天尖叫,反而越危急,必須越靜默,音場突然轉換的過程中,好比聽障的大女兒戴上、拿下助聽器的瞬間,都爆發極具張力的壓迫感。

如果第一層問答,以物理性質來界定樹有沒有發出聲音,就像回應了《噤界》怎麼運用音效剪輯,來操弄觀影者的情緒,那麼,第二層問答,則要回應《噤界》裏,人與人之間「無聲」「失語」的狀態,究竟喚起了什麼情感經驗。

如果我們所說的「樹發出聲音」是指一個人接收外界音響與共振的聽覺經驗,當一棵樹在一座森林裏倒下,但沒有人聽見,這棵樹當然並未發出聲音;「存在就是被察覺」,這是「唯心論」哲學家喬治貝克萊(George Berkeley)最著名的發言。如果粗略地援用,這句話也是片中一家人關係的最好說明。故事開始,怪物出現的第89天,這家人的小兒子意外遭怪物捕殺,從此,一位家庭成員的死亡,如胸口未碎的大石,橫亙壓在全家人心底,變成有口難言,有言亦無解的心結;a quiet place,「一處無聲的所在」既指死寂的物理空間,也是人與人無法聽見彼此心意的真空地帶;當每個人真實的情感和慾望,無法被另一個人察覺時,對方還確實存在嗎?在第二層問答裏,「聲音」已從客觀環境的物理現象,被借代為主觀情感的抽象經驗,交流情感經驗的匱乏,就是人我關係上的無聲。

《噤界》以聲音為引,勾勒出一個詭譎的異世界,穿梭「聲音有無」的形而上下,探究存在,與客觀環境、主觀意識的關係。站在這個基礎上,電影繼續追問:人我關係上的情感交流,有聲、被察覺,就等於個體的存在嗎?

由愛蜜莉布朗飾演的妻子,在痛失稚子後,又懷上新生。這個情節安排,一方面為情節增添變數與緊張感,同時也造就故事內涵向前轉進的關鍵對照——當嬰兒出世的呱呱啼泣,一般被視為生命力的象徵,可是在這座被怪物包圍的山林,發出聲音卻意味死亡。嬰兒初生的哭泣,雖然是科學客觀假設的本能反應,但嬰兒降世通常至少有一位見證者,也就是嬰兒母親。因此,嬰兒初生的哭泣,與森林中沒人聽見樹木倒下,有截然不同的命題;用新生哭泣來象徵生命,或被故事中的「規則設定」為死亡威脅,皆是主觀的人為判斷。也就是說,人在趨向群居的社會系統中,有聲/無聲、存在/消亡,各自與兩相對應的關係,無法簡單一分為二。

嬰兒出生前的一場戲,大女兒想潛入父親的地下工作室,遭父親制止,兩人以手語激烈爭辯(無聲亦是有聲),顯見這不是女兒第一次挑戰父親的規則設定。女兒反駁父親:「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我不會發出聲音。」尚未習得語言能力、不懂世故禮節的幼童,可能在不同場合,發出非語言的聲音,作為表達,如長途飛行的機艙,嬰兒止不住放聲哭泣。這種非語言的溝通可能獲得較高的社會容忍,但也可能不會。因此人們成長過程,一路受到家庭、學校、職場,各種社會化階段的明文規訓,為融入群體運作,被暗示、被要求,漸漸放棄自己的聲音,從一隻小獸變成一個人,從一個人變成一份子。「失聲」是為了求存,或其實意味一個主體的消亡?縱使,我們知道父親制止女兒的潛台詞是「我是為你好」及對女兒沒有聽力的負疚,卻忽略女兒已謀得求生的本領,更希望藉此重獲父親肯定與關愛。類似的親子情結,直到男嬰出生後,被戴上氧氣罩,放入彷彿小棺木一般的隔音箱,防止哭聲被聽見,才有了具象詮釋。

嬰兒出生後的一場戲,戲裏外,皆是夫妻的約翰卡拉辛斯基(同時也是本片編、導)與愛蜜莉布朗,慌亂迎接提早臨盆的小孩,將他由外頭護送到為育嬰而預先搭建的地下隔音室。脫險的妻赫然發現,大女兒與大兒子都不在地下室,驚慌之餘,再次勾動喪子的悲慟,一回神,遂要丈夫立刻找回孩子,並説:「如果連自己的小孩都保護不了,我們算什麼父母。」(Who are we if we can't protect them?) 這句話令人震撼。大半故事中,艾蜜莉布朗被形塑為善體人意的妻、母,未料突發的險境,揭露自己與丈夫的關係暗礁藏埋得如此深,此話一出,猶如咒語,非但是責備親職失守的情緒勒索,更成為丈夫的死亡預言。這是「聲音/言語」無形但具體的力量。更令人感覺可怕的是,不用等怪物追上,夫與妻,兩個個體的存在意義與父母角色的扮演,界線早已消融。這種存在,是被察覺或未察覺?是人我關係上的有聲或消音?

持平而論,《噤界》豎立起新鮮的恐怖片情境,俐落操作聲音的外在形式與內涵情感,但若追究恐懼的源頭,也就是怪物的存在,似乎沒有足以對應的詮釋框架與意義;既無從理解怪物從何、為何而來?又何以事件背景2020年的人類軍武科技水平,對於會因外力傷亡的怪物束手無策?諸如此類推理上的盲點,當然都能由觀眾自行腦補。我也接受,有時妖魔鬼怪的現身,是某種人類集體意念的變形、衍生或具象,像《牠》(It)當中的跳舞小丑,其來處雖被隱晦指向無名宇宙,但觀眾很難不意識到小丑的出現,往往尾隨受到身體與精神,虐待、壓制或忽視的兒童。可是依此來看,《噤界》的怪物卻無涉於「聲音/言語」所能建構或能毀滅的任何譬喻,有怪物的山林代表成人世界的運作嗎?好像沒有充分的連結。怪物的出沒與殺戮,幾乎都是本能性,甚至機械性地兀自運作,淪為讓本片「規則設定」成立的道具。缺乏立足點的怪物視角,終使本片缺乏一個被人們永久記憶的連結;連結直通恐懼,方能成為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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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歡這部電影啊好巧!好啦其實也沒那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