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9日 星期日

風吹草低見牛羊,愛情的實感與神性-《春光之境》


《春光之境》原文片名God's Own Country(神的國度),既有讚頌英格蘭東北部自然風光壯麗之意,也有呼應劇中兩名相戀男子在愛情國度中獲得救贖與應許之意。

男主角強尼出生英格蘭東北部,即約克郡所在地的畜牧人家,與年邁祖母、中風父親同住。開場一鏡,滿山野風,放眼連綿羊群低頭吃草的光景,陰冷遲滯,正是扣留強尼青春的所在。在新興市場競爭下,傳統牧場日漸式微,原先主掌家計的父親中風後,家業重擔轉落強尼身上。父親混雜了自責、自棄與自尊的久病情緒,令強尼窒息,加上無法吐露的同志性向,種種積壓,在強尼內心相互糾纏,最終變成一張抑鬱少年的反叛臉孔;牧場工作,日日繁重枯燥,於是他只得夜夜買醉,不羈尋歡,麻痹日子越過越荒唐,越過越荒蕪。直到隻身流離的羅馬尼亞臨時工格奧爾基出現牧場,一切似乎有了轉圜。

聖經裏,耶穌是神的羔羊,過去許多基督教的祭典儀式中,會以羔羊獻祭,代表耶穌犧牲自己,用鮮血除去世人的罪孽。牧羊隨季節遍山遷徙,扣連格奧爾基跨國界找出路的移工身分;他的現身,頗有神遣愛子的意味,要他降世挽回強尼,回應他的匱乏。作為牧場補缺人手,格奧爾基分攤強尼清污、補牆、餵養等等例行工作,這是顯見的助力、也是兩人關係起始的直白描述。但本片最可觀之處,也可說是編導法蘭西斯李最匠心獨具之處,便是把牧場種種日復一日、費力又乏味的苦工,變成飽含同性情愛慾望,又饒富宗教寓意的凝視。

一場戲,強尼以手臂穿入母牛陰道,檢查妊娠情況,下一幕強尼在運送牛隻的拖車裏,插入搭訕來的男子,或以同樣方式檢查懷孕的羊隻、灌餵牲畜藥物等等,在牧場自然發生的各種「抽插」,經剪輯後,意象格外曖昧。只是,在外頭藉性紓壓的強尼,錯過接生時機,父親要他開槍射殺近乎夭折的牛犢,也加深父子嫌隙,為此,法蘭西斯李以同樣工整的對照格局,又不失靈活手法,讓格奧爾基替牧場羊隻接產,並熟稔地替無氣息的初生羔羊抹去口鼻黏液,救活了牠;生命的降臨彌補了死亡的缺憾,避免父子徒增怨懟。一旁原本對羔羊能否活命,也像對自己的人生,不抱希望、不停勸退的強尼,則見證復活。又或者,當兩人迸發激情也萌生情愫後某次,格奧爾基發現有小羊早夭,便亡羊取皮,將沾血的皮,穿覆在同一隻救活的體弱羔羊身上,替牠保暖,使強尼見證這名外來者的智慧與寬厚。類似的敘事手法,漸進強化這對戀人關係的神性。

神性,卻不神化。

沒有南歐假期初戀少年的柔焦耽美,也沒有大城市揉雜「性、藥、病毒與政治」的明快機鋒,同屬2017年的話題同志影作《春光之境》放大勞動階層在日常生活與工作中的粗礪實感;糞土、石堆、稗草與野風,兩個曾同感孤絕、飄零的靈魂在此,先是接地,爾後相連;當強尼追跨過石牆破口,趕上遠方的格奧爾基,並肩望向一片無窮蒼茫,自然同頻的共振,大概如此,愛情轟然的到來,也是。

或許,出於荒野基情的相似設定,《春光之境》被譽為英國版《斷背山》。但相較於《斷背山》擘畫出一座時代之下,牛仔與牧工,橫跨半生無奈的禁斷之愛,《春光之境》精巧地將時空軸線,濃縮眼前一季草野,當世界已為你綻裂,光透了進來,是繼續壓抑自苦?是踏前勇敢認愛?《斷背山》像一首恬淡的鄉村民謠,哼唱美國西部明媚的山景水色,乍聽怡然自得,哀慟後韻從此綿延悠長,不絕於耳;《春光之境》始於一片枯寂蕭瑟,但強尼終究不是艾尼斯,當格奧爾基不顧身為一名低階跨國移動者,在異鄉居留、工作與隨之而來的風險,決定陪伴(獻祭)強尼駐守家園後,現實的(牧場的)困境未必馬上逆轉,但神的國度卻已在強尼內心悄然降臨。神愛世人,(同性)戀人即是神。總感覺,這或許是法蘭西斯李對性少數總懷抱偏執偏見的基督信眾,一次最溫柔的回嗆。另一方面,對比正片中,晦暗淒冷的牧場景色,片尾跑幕時,導演刻意穿插色彩繽紛、氣氛和樂的農忙即景,指出這類更具跨國移動資本的觀光客色偏視角,藉以凸顯畜牧勞動階層的生活條件窘迫,與移工跨國移動的難度,呼應全作求平、求實的調性。

值得一提,影壇新銳喬許奧康納,畢業自戲劇表演名校Bristol Old Vic Theatre School,紮實的本科訓練,令他演活了強尼一角。起初,看著強尼,心中立刻聯想英格蘭長年以來,惡名昭彰的足球流氓;臉孔蒼白,渾身戾氣,躁動不安的眼神就像弦上之箭,不知下一秒會不會就失手,致人於傷?令觀者如坐針氈。可當強尼受到愛情感召,流下悔恨眼淚,又十足真誠,教人不忍。期待他未來更多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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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歡這部電影啊好巧!好啦其實也沒那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