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31日 星期三

讓貞潔無價的巨像傾倒吧-《嘉年華》


「兒童受到侵害是全世界都在發生的事。我感謝他們為沒能發出聲音的孩子們,發出了聲音。」
 
導演文晏以《嘉年華》(Angels Wear White, 2017)獲頒金馬獎最佳導演後,說出這樣一段致詞,也成為媒體多會揀選、引述的重點發言。與其說這句話為電影定位、為文晏編導動機與企圖一錘定音,倒不如說,通過整部電影的傳導、折射,它實則更耐人尋味。

倘若「兒童受到侵害是全世界都在發生的事」是理解《嘉年華》的基本框架,這個框架所指涉的對象有誰?範圍在哪?否則「全世界」一方面強調「沒有人是局外人」,另方面是否也意味與誰皆無謂、無關?試想,當外野手的守備範圍是全世界,那就是沒有人需要為漏接負責的意思。

回頭從電影裏找答案。性侵(嫌疑)犯的模樣,自始至終未曾清楚示人,反倒辦案警官的嘴臉看得一清二楚,採證的權威醫師們輪番直視女孩陰戶的目光幾乎同樣直視觀眾。由此可說,文晏不是要處理「加害者」與「被害者」單一組二元對立的關係,更要從整起案件的查辦過程,再現代表國家公權力的警方濫權、象徵科學中立的醫療專業淪喪,乃至價值觀養成重要場域的學校老師不關心學生異常舉止,只問成績別被影響等現象,將矛頭指向一種由上而下、飾非文過,對受害兒童的集體漠視,揭露整套彷彿沒有破口的權力迴路,如何交相賊。

文晏致詞的「他們」指的是電影裏頭兩位主要的年輕演員——13歲的周美君(飾演孟小文,12歲)、14歲的文淇(飾演小米,16歲,謊稱18歲)。由兩位戲裏外確實都未達法定成人年齡,屬「法理兒童」的女孩來替世上所有受侵害的兒童發聲,僅就選角的戲劇效果來談,已讓這部電影對現實世界的回應,充滿力道。但如果只把螢光筆重點劃在「我感謝他們為沒能發出聲音的孩子們,發出了聲音。」看完電影,恐怕會有程度不一的錯亂感受。因為電影所呈現的暴力之核,正凝聚於每個大人都覺得自己可以,也應該替孩子發聲;進入孩子的身體、言語恐嚇孩子、代言孩子的意願等,無非在在展示,一個兒童不被看作完整的人,因此他的主體——欲望、判斷與行動,由外而內,被成人瓜分蠶食。

疑遭性侵的孟小文,起初她的痛苦來自生理的殘傷,與對性無知而尾隨的恐懼。但當不知如何啟齒談論的那一晚,突然在醫院冰冷的檢查、母親喪狂的追問、警方嚴厲的取供下,猶如接連觸發真相輸送帶的開關,迅速將「性。侵。害。」三個字堆放到小文眼前,比山高。前一刻還不甚明白性是什麼?傷害是什麼?一夜長大的小文,世界如星辰殞落那般,撞擊地表,留下漆黑無底的洞。每個人都走到洞口探了探,想看穿這口洞,卻無人向洞底的小文,伸出援手。

真相最重要嗎?

小文母親因女兒受侵害,瀕臨崩潰,成人身份不代表成熟的性知識與性態度,於是母親轉身再懲罰女兒一次,像連坐懲罰自己那樣。我們看見,父權社會搭持的貞節牌坊,如何時至今日,仍同時鞭笞小文母女。小文失神兀自凝望海浪,沙攤上放眼盡是穿著純潔白紗的待嫁新娘。後來,有個新娘已褪下白紗,變成絕望的母親,剪去女兒一頭長髮,鎮日哭泣。那麼她的新郎呢?

住在即將開幕的一座兒童樂園邊陲工寮,小文分居的父親是樂園的工友也像保全,迎接的第一位遊客,就是自己逃家的女兒,令他亂了手腳,正像那座還沒準備好營運的樂園。多有意思的隱喻。不知是否因爲多數時間相互缺席了對方的日常,父女彼此間的生澀,反而令他們有了相對客氣也放鬆的和平姿態。但,當同時受害的小文同學張新新,她的中產父母決定接受有權勢的嫌疑人私下調解、花錢消災,小文父親卻堅持揪出真兇。「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不確定這個設定是導演刻意為之的階級關照?或者,藉由小文父親的在場,讓某種近似網路公審的憤怒與普羅大眾素樸的正義感附身、宣洩?否則小文父親的父愛流露,幾乎沒有線索可言,好似突然間他就是那個最關心女兒的父親。身為觀眾,不可能忘記當小文做完最後一次身體檢查,獨坐診療台上無聲哭泣,不知道她的眼淚是為自己流,還是為案子被河蟹而暴走失控的父親才掉?明明自己是受害的人,卻好像成為周身所有衝突的禍首。這才是對受害者最慘烈無情的責備。

於是,除仰望徒嘆兒童受侵害的結構高牆,《嘉年華》進一步凸顯「癒合傷害」與「伸張正義」之間,非不可同步進行。但癥結在於,當前通報/補救體制運作僵化,預設性侵害在不同受害者身心皆留下了差不多的傷口,而以暴懲暴的民氣風向,因沒有能力細辨或不夠認真看待「性」在多數人類社會文化中的尖銳,以致於往往造成受害者二度傷害。



不過《嘉年華》並非一部只耽溺渲染女性終究邊緣無力,兜售消極主義而空有形式的電影。

如果說小文的進退維谷證成兒童受害情境的複雜與深沈,逃離鄉村原生家庭的黑戶少女——小米則是個對襯的「異類」。開場第一顆鏡頭,當其它少女遊客忙著在「夢露巨型雕像」腳邊合影不亦樂乎,小米自顧地端起相機,朝巨像裙底風光拍了又拍 。這個凝視並以影像攫取的舉動,展現對女人/自我的性無比好奇且不再避諱,當然,這多少帶有一種被現實催熟的生存無奈。這位年輕女孩操練著成人世界的算計與玩法,很多禁忌也無形中消解,反而成為提供養分的肥沃,足令她在一個男性為主宰的世道,無論刻薄的旅館經理、地痞惡少健哥或涉嫌性侵的劉會長環伺包圍下,天天談條件談出一條生路那樣地,活下去。不就連小文的生理女性律師,都要找小米談條件嗎。

起初,握有案情關鍵證據的小米一臉仍多懵懂,卻陰錯陽差地巧妙借位,不賣身體不弄風騷,但卻將性變成手中武器。她是天使,也是困鬥的小獸;她的惡意與雜念,帶著善。是以全篇幅不斷棉裡藏針鋒的普世性、政治性控訴,在小米穿上純白連身裙、化好豔紅的妝,等待陌生客人上門時,身後廣播新聞傳來中國中央政府呼籲各省重視兒童權益的空洞聲響,反倒抽磨出了最尖銳的回馬槍。

小米仍選擇逃。逃,是出於恐懼,更是對生存的熱烈擁抱;逃,成就了整部電影女性力量最飽滿的一刻。腳踝、白色高跟鞋上佈滿各式塗鴉、分類廣告,遭玷污的夢露巨像與一切,舉凡關於性感的象徵、被慾望的價值,一併剷除綑綁,運上卡車,靜靜默默從小米身旁駛過,一列童貞之死的送葬隊伍,無人哀悼。小米是唯一的目擊者,如同事發那晚。她仍舊感覺不安,但更加篤定騎向前方。所有人為賦予意義的珍稀,如今不過一座橫亙眼前的巨型廢棄物;唯有奮力留下來的,才是寶貝,才是年年嘉年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你也喜歡這部電影啊好巧!好啦其實也沒那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