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0日 星期一

生如草芥,死若蟻蛆的人性幻歌-《醉・生夢死》



張作驥的電影看得少,第一部是二零零二年的《美麗時光》,再來就是《醉・生夢死》。這唯二都令我感受日常生命的無常迫近。

《美麗時光》上映時,還唸大學,抽不到宿舍,於是就近賃居學校附近公寓,一層樓讓仲介隔出好幾間房分租,租金每月六千五,不便宜。房子本身舊,整棟擱在車行地下道口,每天進出市區的車流彷彿都往這老公寓身上啐口水彈菸屎。打市區方向回家,走上景美舊橋遠遠便見它灰頭土臉,狼狽之感彷彿從橋另一端直直襲來,將人鎖進大學生活乾澀粗糙的現實。

後來,這種苦悶在《美麗時光》這部既寫實也魔幻的電影裡證成;小傑開槍殺人的公寓正好在車行地下道另一邊,視線探出窗外就能看到,那不存在的存在。




相隔十三年,再看《醉・生夢死》,人間現實依舊殘酷,折照出人性不可思議、浪漫的異色光彩。

一如張作驥向來對凡俗的關注,片中人物都有屬於自己的邊緣質地;失婚為養兒改做媽媽桑的母親、同性戀大兒子上禾、地痞混混的小兒子老鼠,與對情感關係充滿不安的表姐大雄和身為招待所紅牌牛郎的男友仁碩,五人共居寄生城市偏陲。

庶民日常往來穿梭北城,公館寶藏巖、西門紅樓 、永和溪洲市場,也許還有環快堤岸道路等熟悉或充滿既視感的場景讓故事背景立體起來。

頹城圮民,人生酸苦何其繁雜,卻總也千篇一律。

順沿劇情肌理來看,《醉・生夢死》敘述主軸由三個男人的境遇相互牽動而開展;倘若剖開命運相連血脈,會發現篇幅比重相對淡寫輕描的女人/母親,其情愛欲求才是勾編人生藍圖與末路的引力。

丈夫外遇,女人捨戲從娼以教養二子,被丈夫騙走青春與愛情的怨毒化作母愛牢守兒子們,移情與補償,母親獨佔式的愛是許多或陰慘或悚然人生故事的發展基礎與原型,家庭更是同志們的修羅場;上禾坦誠出櫃,無疑是鋒利筆直劃向母子關係緊繃貼面的刀,斷開糾結或共赴破滅,本身就是最大賭注。




仁碩形容自己是蜘蛛網中的魔鬼,周旋飲食男女間;老鼠則說他是躲在表姐背後的帥氣豬頭。睡過一個懷抱再躲入另一個,逢人賣乖,說借錢賺錢是要寄給人在美國的媽媽。

然而,逆子對母親如中咒般的永恆負疚,卻成為上禾與仁碩各自而類同的傷口,趨誘他們,貼近,才得以補合缺角。




戲份吃重的老鼠(李鴻其飾演)是個討喜討厭也討人憐的角色,吃喝拉撒無賴無用,功利至上的社會分配機制下,大概只會被歸類魯蛇之流,連在他面前,母親也只談論哥哥。同遭世人賤視的卑微之物,蟻、蛆、鼠與爛泥底下腥臭的吳郭魚,都是他內心歸屬的溫柔映照;人命低迴世態炎涼,一如草芥,直到從援交啞女孩的馬夫變成白馬王子,老鼠泥濘稠濁的前途,終在暗夜燃起LOVE的微光。

片中飾演母親的呂雪鳳戲份精少,但隨南管吟唱詠歎,錯幻飄渺,短短數幕,她已將「醉,生,夢,死」深刻演繹,必須說,她就坐在那裡,說話或無語,蹙眉或淚啼,便足以揪住所有觀者的心。




拍攝本片期間,張作驥身陷性侵官司,司法能否給個了斷固然重要,但令他念茲在茲的,除了青春期的兒子外,是八十七歲高齡的老母親,怎麼辦?戲中呂雪鳳一角,據說正是模鑄自張作驥的母親,那個愛他卻反對他身邊其它一切人事物的母親。拍完這樣一部電影,是面對母子關係的小小破口。張作驥自我嘲慰,猶如惡魔耳語,說牢裡三年十個月,該是冥冥中應驗自己亟欲脫離母親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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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歡這部電影啊好巧!好啦其實也沒那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