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婷真的顛覆超級英雄的性／別邊界了嗎？－《永恆族》

當漫威與DC兩大超級英雄產地，近年來逐漸回應當代對於性、性別和性傾向多樣性的接納，開始在故事設定裡，出現更多同志、跨性別角色。此舉，往往引來兩極反應。反對一方的起手式常是「我不是反對同志英雄，而是改編、改寫，鋪陳要合理，不要硬塞，不要左膠，不要只想政治正確」，然而討論也往往止步於此。

究竟什麼是、何時是，性少數分子的合理現身？趙婷執導的《永恆族》（Eternals, 2021）試圖作答本題。連在片中飾演「凡人」的Kit Harington都說，參演本片一個至為重大的理由，就是因為它的同志包容（gay inclusion）。這個說法，讓Kit戲裡戲外都成了甜心。

如果大家接受「每十人中，有一人是同志」的概算，那麼，十個落凡於世的永恆族，不多不少，恰巧有一個同志。相較於多數「地域性」的英雄來說，來自宇宙起源天神族之手的永恆族，的確更有龐然的脈絡，讓不同性別、種族、膚色，乃至身心障者等複雜背景的成員，現身其中。我也受不了一味政治正確，但至少《永恆族》在人物設定上，於我而言，蠻順理成章。

然而，本片中真正該被明確指出的，恐怕不是在於超級英雄的性身分，必須多正確（或不正確），而是我們理解這部電影裡的「同志包容」，到底包容了誰？包容了什麼？

坦白說，當有人看到本片在各電影網站低得驚人的評價分數時，立刻膝反射地定論，一定是恐同影迷洗版。這種說法最讓我不耐之處在於，何時開始，性少數從僵固制度下，反動世界裡的挑釁者、搗亂者或淫蕩分子，如今都只剩受害者的單一面貌和敘事？

尤其趙婷在《永恆族》裡傳達的核心思想，真有那麼挑戰英雄電影的類型框架，或者應該說挑戰了人世綱常嗎？若從二處綜觀，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細述此二點之前，想先說說，初看《永恆族》，很快被連結到觀看《異星入境》（Arrival）時的情緒，也能接收到趙婷延續她從影以來，對人性之貴之重的珍視，哪怕人性裡，充滿嫉妒、怯懦、多疑、貪婪與好鬥血性，種種瑕疵與失敗，散落在《游牧人生》綿延無盡的公路地景沿途，來到《永恆族》更一下子被稀釋在人類數百萬年的歷史之河裡。

巴比倫時代，我非常喜愛的Barry Keoghan所飾演能操縱他人心智的Druig，行徑看似叛逆乖張，理念與其他永恆族成員相悖，然而，當他站在塔峰之上，眼見底端人類相互廝殺，回首為自己的作為辯駁時，滿臉淚水；又或者，Ikaris在最後一刻，被迫在使命與抗命的抉擇裡，原本總是萬丈金光的雙眼（到後段，愈來愈有《黑袍糾察隊》Homelander的既視感），被懊悔與無措的淚光所淹沒。這兩幕無疑是動人的。比起多數永恆族，看似理所當然的決心，私以為這些如雨驟落的淚水，正倒映出趙婷菩薩低眉的本心。

然而，若是人性瑕疵放在不同的度量上，能如此輕，那麼，人性又有何之重，足令永恆族疑神，乃至弒神，也要把人、人性，留在不過千萬類同星球之一的地球上？於此，本片其實沒有全然說服我。

首先，《永恆族》的表層意涵，欲闡揚性善的無私、無分別心，卻在永恆族對決變異族時，顯露破綻。變異族被永恆族形容為「頂級掠食者」，然而，食物鏈本屬於自然演化的法則，若依照這種邏輯，為何變異族所受待遇，與其說是頂級掠食者，不如更是入侵物種，所以必須除之後快；相形下，「同源」的永恆族，則看像外來種，卻替本土種（即人類）除害，而與之共存。但事實上，永恆族與變異族真正的差別，只在天神族（大自然）製造他們的過程中發生「錯誤」與否。嚴格說來，錯誤不就是一種突變？說到突變，大家又是怎麼理解這兩個字在「X戰警」世界觀的意義？

尤其，最令我介意之處，在於當變異族開始攫取永恆族的能量（生命）時，每多吞食一位，變異族的外型就更趨近永恆族／人類的外貌，於是，對於人性的大愛、無比包容（也就是我在《異星入境》感受的遼闊），瞬間只收束在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侷限裡。就這點來說，趙婷並沒有顛覆英雄電影，存有必然反派的格局；甚至腦洞再開一點，永恆族是否也不過是「人定勝天（神族／自然）」這種人類睥睨萬物心態的換句話說？更不得不提，漫威母公司迪士尼本來就是把所有生命體全都「擬人化」的老手（米老鼠，是鼠？是人？），當這些生命體的特質被抹除、被否定，全都更像人類，人類自然就毋須細究、尊重其中的差異，至於，那種造成影迷萬物皆可萌、可寵的心態，也不知道帶起過幾波，野生動物濫捕或人工繁殖動物濫養的風潮了。

第二點癥結，主要在於Sprite，這個因為外表、談吐，被設定與認定是兒童（青少年？）的永恆族，無法像其他成員一樣，戀愛、結婚、成家，於是內心長久失衡而暴衝。在此，Sprite無法發展「成人關係」其內涵所指，理應包含愛與性，唯獨電影裡談了前者，卻避談後者。個中考量無非「兒少性」在當今社會的主流論述，仍是非常尖銳的一題；在好萊塢影視的倫理框架中，更可能是不道德的。私以為，如果還想，還能承接更多不在公眾視野與關懷裡的性少數，那麼Sprite唯有放棄原我（永恆族身分），才有資格獲得「人權」，恐怕才是LGBT+社群在看完《永恆族》後，需要置疑的地方。

也許，作為一部超級英雄電影，肌理上，除了有別於多數漫威影作塑膠味濃厚的CG感，《永恆族》絕美的攝影，已經樹立起系列電影的標竿；肌理下，趙婷嘗試在漫威劇本套路之外，辯證自然與機械、人性與天擇，在在都能看出她調和個人意志與類型影像風格的努力，即使最終彼此的扞格，無法全然消解。是以，就算《永恆族》不是漫威超級英雄系列電影的最佳，也絕不可能是最差。否則，大家對《雷神索爾》一、二集，也太過寬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