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11年,《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傳出將拍表定10集的限定劇續篇時,所有焦點都圍繞在劇中四位女主角之一的莎曼珊(Kim Cattrall飾)確定缺席的話題上。畢竟,劇中霸氣豪放、仗義敢言,重點是無性不歡的莎曼珊,幾乎是影集主述觀點的凱莉之外,最受觀眾歡迎,甚至更受歡迎的存在。於是,當續篇 《And Just Like That...》前兩集背靠背播出後,觀眾最關心的自然是要如何交代莎曼珊淡出情比金堅四姊妹的理由。
結果,原因出奇無趣,說服力薄弱。只是當飾演凱莉的SJP,聯手米蘭達(Cynthia Nixon飾)數落著失聯的莎曼珊時,假戲真抱怨的八卦興味,有點意思。
and just like that... 就這樣(凱莉在續篇中,取代 I couldn't help but wonder的口頭禪),影迷接受或不接受,陪伴自己超過23年的角色,就此出走光彩炫目的紐約市。也無怪乎,沒有了性愛擔當,沒有了sex,就不好再叫「sex and the city」。
相比之下,官方中譯劇名《慾望城市:華麗下半場》,顯然還不願輕易放手昔日大蘋果璀璨奪目的霓光豔影。
九零代尾聲至千禧世代最初幾年,《慾望城市》簡直一陣暴風橫掃時尚圈、影視圈與當時的網路社群——ptt、奇摩家族及無名小站等,戲迷除了熱烈討論劇情、角色,更樂此不疲地從故事裡,戀情、性愛、友誼,乃至生活品味的展演,找對照、找共鳴。幾乎可說,戲中風情別具的四個女人樹立了某種當代女性面貌的模範樣板——各有事業,勇於自我表達,時尚嗅覺敏銳又獨到,身上不斷換穿的名牌時裝、配件與高跟鞋,像一場日夜無休的嘉年華遊行。當四人在街上一字排開,既光鮮也瘋狂的紐約市,恰恰成了最佳的伸展台。有好長一段時間,這部艾美獎、金球獎得獎常客的經典影集,幾乎和紐約劃上等號。
蠻喜歡《And Just Like That...》這個名字,充滿節奏感,好像11年的歲月,彈指即逝,一切倏忽到來,令所有人,包括被美好往日回憶擱置在原地的凱莉、米蘭達與夏綠蒂三人,猝不及防。
然而,時光難留,續篇由四缺一的經典聚餐對話群戲揭幕,三大金釵已不太聊自己的巫山雲雨,而是從米蘭達踩到兒子用過的保險套開啟。這種尷尬,似乎預告了將是觀眾在接下來許多橋段裡的感受。
當凱莉說,自己開始經營Instagram帳號、錄製Podcast,語氣聽不出好惡,卻透著一種不肯落人後,又不得不的無奈。是以當Podcast主持人與年輕的異男來賓大聊自慰百態時,凱莉竟在這道題目上落荒而逃,支吾其詞。令人窘迫的類似情境,也出現在米蘭達重回校園攻讀人權相關學位時的第一堂課,就在眾多應屆的年輕同學面前自爆,被關乎種族膚色、性別意識的政治正確地雷,炸得滿臉是灰。
曾幾何時,《慾望城市》引領了某些人認知的性解放,女人們放聲地談論性慾、性癖或性障礙,更將男女同志、雙性戀、扮裝皇后等性少數,置於聚光燈的焦點之下,這些現在想來已稀鬆平常的設定,在當時猶如已知用火的一大步;但另一方面,本劇也常遭批評,不過就是不斷輸出四個來自西方已開發國家富裕階級白人女性的道德與享樂至上觀點,對全世界其他社會文化的狹隘解讀與誤導。更有甚者,認為這四個女人不過就是(製片、多數編劇皆是)西方白人男同志價值的傳聲筒罷了。
可是,那些來自《慾望城市》,無論褒貶,至少都衝撞了許多保守性/別框架的前衛性遺產,如今卻有意無意地顛倒過來,一掌一掌打在自己臉上,一聲比一聲響。
起初,我對《And Just Like That...》最直觀的感受大致如此。不過,當急著找回過往處處靈光又歡快的心情漸漸沉澱後,發現續篇劇本仍舊犀利、慧黠。
以凱莉在Podcast錄製現場的坐立不安來看,表面上是過年50的她,無法融入年輕世代談論性愛的觀點和頻率,但這可能只是她跟不上媒體形式變化(文字變直播Podcast)的轉速,更可能反映或暗示了「性」在凱莉的生活中,占比漸退。然而,多年過去,性的本質不見得不那麼尖銳了,尤其「年長者的性」在眼前的社會氣氛中,難被正視與討論,因為它往往不被或不願看見,這個社會總以為人過了一定年齡,若還慾求不滿,就是「老不修」,不是生理機制上異常,就是道德上有瑕疵;年長者的性,無疑被閹割了。是以,當凱莉要求Mr. Big自慰給她看,這一幕顯得突兀,也令人不自在。那種不自在,正好是《And Just Like That...》透過凱莉,向觀眾提出的邀請與挑戰——觀看年長者的性。
性,有多麻煩(無貶義,而是它確實如此)?當米蘭達第一次走入課堂,同學提醒她誤坐了教授的座位,而後,她也比照提醒了一名更晚進入教室,綁著辮子長髮的黑人女性,沒想到這名女性正是教授本人(而非更老、更白的生理男性)。接著,米蘭達慌忙解釋剛剛因為另一名「男同學」提醒她,所以⋯⋯但那名同學,顯然也想反駁這張性別標籤。米蘭達的冒失,或被視為連串的「微歧視」。不過,正如同《為什麼我們製造出玻璃心世代?》一書,兩位作者海德特(Jonathan Haidt)、路加諾夫(Greg Lukianoff)的提醒,他們認為,指出言語上的冒犯,固然重要,然而,如果過分強調微歧視的影響,而不去真正觸碰並處理它的成因,無形中只會不斷塑造、強化一個人們更常自我言論審查,也更常自覺被他人言語侵犯的世界。如此一來,或許可以減少產生冒犯的語言,但對形成民主社會裡的共識與理解,並無實質助益。
前陣子,突然開始有不少人回頭檢視幾齣曾大受歡迎的喜劇,如《六人行》,當中對白究竟藏有多少種族、性別,乃至階級歧視。若以同樣標準檢查《慾望城市》,恐怕也未必及格。於是,少了莎曼珊之後,《And Just Like That...》三位女主角身旁各自出現了膚色更繽紛、性別更難定義的角色,以此回應世代價值典範的轉移與前進。與此同時,它似乎也更願意承認現實生活中的晦澀與暗面,螢幕裡的那個世界,同樣歷經了Covid-19這場世紀大疫,不再像當年911事件發生後,為了維持喜劇調性而閃躲入另一個平行宇宙,哪怕這部影集與紐約根本無法切割。續篇也不斷嘗試提問觀眾,進入人生下半場的女性,終究要面對哪些課題,其中最沉重的,或許莫過於死亡。當看著飾演凱莉男同密友史丹福的Willie Garson,最後的身影與凱莉並肩,虛構與現實又再次重疊,那份重量,也是當年的《慾望城市》難以傳達與承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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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歡這部電影啊好巧!好啦其實也沒那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