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早出晚歸，往返工作地與賃居處之間，都感受台北冬雨沁入心骨的刺寒。生活於此，十又數年，早習慣天氣僻冷執抝，感受能不形於色，但身體與意志的內裏，仍在每天起床、出門、通勤、勞動、拾整、返家的所有步驟上，糾結拉扯。明明一整日，不斷在書本與書本的接遞過程中，卻看不進太多東西，也寫不出字。唯一的調劑，只剩與共事的朋友，趁隙耍耍嘴皮。事實上，誰也明白，多數人的多數時候，不都在這些細碎如砂礫的小事上拖磨著時光，令皮膚的表面滲出一道道淡淡血痕，甚至是不痛的，然後傷口安靜結痂，像是睡去。
總在想，如現實強權的白晝中，被成堆濕黏毛巾、廁所污黃尿漬與垃圾團團包圍的瘖啞清潔女工伊萊莎，是不是也沈入夢如水體包覆的夜晚後才真正甦醒，允許自己，變身無聲公主——為愛情苦惱、自囚、奔波而終於奉獻犧牲的戀人原型？
戀人受盡作者操弄與擺佈，觀眾以毫無利害的他者參與但不介入；我們是不是能說，這就是世界對待戀人最冷情殘酷，卻又習常無過的標準流程？倘若事實如此瞭然，為何《水底情深》的老派、婉約，甚至是濫調陳腔的戀人絮語，令人揪心？
吉勒摩戴托羅一方面將伊萊莎的夢境轉譯成一場驚心動魄卻幾乎無人知曉的冒險，所有愛情的赤誠、慾望驅動的奮不顧身，為依萊莎與「魚人」帶來狂喜也帶來無盡折磨，然而最觸動的是，吉勒摩戴托羅同樣那麼認真、溫柔地，賦予戀人依萊莎所有可愛靈動的細枝末節。
我喜歡依萊莎在公車上的每一場戲。以帽為枕輕靠車窗，帽似貝殼，彷彿聽見召喚，遠方有海；公車破雨前行，依萊莎的指尖貼點車窗，窗外水珠受引力吸引那般，滾動匯聚，由雙而單，終至交融，水的形狀，戀人的形狀。也喜歡依萊莎每日早晨浸潤在浴缸裏自慰，蛋／卵形計時器的另一邊，是沸騰水中翻攪的雞蛋／卵，而後也是囚禁魚人池畔邊上的蛋／卵，當魚人吃下依萊莎送來的蛋／卵，兩人締結的情慾之索，正由蛋／卵這隱晦而妙趣的象徵，在所有汁液流經處，處處孵生。
大家也紛紛提及了，這部電影巧心布陣的色彩元素：湖水綠代表未來，紅色代表已經。若說夢源自於記憶，我甚至不記得依萊莎從哪一場戲開始，扭轉現實，回到自己的夢中，身上出現越來越多的紅色。紅色髮帶、紅色洋裝、紅色呢外套、紅色高跟鞋。但我始終喜歡，穿上紅色後，依萊莎臉上，轉而雀躍但篤定的小表情，那些表情往往波光閃逝，卻亮晶晶。
到底愛情的力量有多幽微，又多沛然，才令我們無從察覺，亦難以抵抗？
保安室主任史崔克倫上校，質問依萊莎的黑人女同事瑟達，全名中間的「D.」字縮寫代表哪個字？瑟達説母親取的名，大利拉（Delilah）。上校嘲笑瑟達母親一定讀錯聖經了。聖經故事中，大利拉背負為利色誘男子參孫（Samson）的惡女之名。參孫是神選的獻身者，早在出生前便已被賦予帶領以色列人終結非利士人統治的使命與巨大神力。非利士人為破解參孫擁有神力的秘密，便利誘參孫死心愛上的非利士女子大利拉去套參孫的話。大利拉甜言軟語不斷試探參孫，前三次參孫都以玩笑搪塞，直到再也受不了大利拉以愛相逼，才說出神力的秘密在於他的頭髮，於是大利拉聽從參孫之言，剪掉他的頭髮，埋伏的非利士人便將參孫一舉成擒。
小時候熱愛的搖滾樂團「激進小子」New Radicals有句歌詞這樣唱：“someday we'll know why Samson loved Delilah”。樂團只在1998年發行了一張專輯，便因承受不了急遽而來的名氣，於隔年宣告解散。多年後，主唱Gregg Alexander寫了另一首更膾炙人口的電影主題曲“Lost Stars”，歌詞裏依舊充滿對愛情的追悔與迷惘。
或許窮其一生仍不可能明白，人與未知物種之間的愛慕如何可能。除非像依萊莎那樣，與魚人一起墜入海洋，墜入另一個世界。那裏是死亡嗎？傷口幻化成鰓，依萊莎又在夢中甦醒。但這不正如同我們也未必明白愛上一個人如何可能，卻都想記得被愛情如水容覆的感覺——
“Unable to perceive the shape of You, I find You all around me. Your presence fills my eyes with Your love, It humbles my heart, For You are everywhere.”
我喜歡《水底情深》。喜歡它穿透奇形怪狀的表徵，給愛情一個容身處，也給曾被愛情拒絕的自己，一個容身處。
後來：
雖然疲倦萬分，過去幾天也沒放棄憑藉有限的外語能力，不斷在網路上查找電影尾聲，這首由依萊莎的老同志室友嘉爾唸出的詩句出處。可一直沒有答案。有人轉述導演的說法，説是引用自一本伊斯蘭教的詩歌集。所以有不少網友猜測，應該是引自十三世紀伊斯蘭蘇菲教（Sufism）的詩人魯米（Rumi）。但也查到另一個說法，說該詩出自「新神學家」聖西蒙（Saint Symeon the New Theologian）的著作“Hymns of Divine Er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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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歡這部電影啊好巧！好啦其實也沒那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