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4日 星期四

行往慾望鋪滿眼前的生命幽谷,看政治/抗爭的承接與失手-《BPM》


高達曾言,「電影是一秒24格的真理」,那麼同樣身為法國導演的羅賓康皮洛,必然將個人早年投身愛滋解放組織「ACT UP(AIDS Coalition to Unleash Power)-PARIS」的親身經歷,全神注入《BPM》(120 battements par minute, 2017)當中,讓這部電影成為寫實、說服力十足,同時充滿電影語彙意象、情感充沛有血肉的上乘之作。


電影從法國90年代初期,酷兒動運者如何透過社群,組織、培力、抗爭,洗刷愛滋污名切入。開場不久,ACT UP成員們聚集開會,檢討前次抗爭行動成效。光是這場群戲的調度,無論剪接節奏、對白語速,營造出的氣氛張力,就非常貼近實際的社運動員現場。抗爭過程與會議當下的畫面,不斷回溯交織,重構成員們行動時的各自視角,以及事後如何針鋒相對,要求彼此為行動做出政治判斷與推演後果,沒有廢話、不拖泥帶水。能如此生動視覺化一個運動團體的組織過程,是過去試圖碰觸社運議題的台灣電影較缺乏的,台灣運動的再現影像,總往往好像有事發生,群眾便已經一團一團等在那裡,僅僅供故事調度使用。《BPM》這段開場戲的詮釋選擇,不刻意討好不熟悉社運組織的觀眾(但無礙觀影樂趣),卻將ACT UP在法國性別抗爭戰場上所處的基進立場光譜,立體呈現,也反映當時愛滋患者面臨嚴峻的社會現實。然而,社運組織如何動員,對觀眾而言重要嗎?未必。但當時愛滋病患的處境如何,則是一個與多數人有關,卻至今仍未被多數人正視的嚴肅課題,其中涉及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角力 。

1985年,國際醫界確認HIV病毒是愛滋病的病媒,同年,法國當局爆發嚴重的血液管理疏失,導致2500名血友病人中,有1700人因輸血感染HIV,其中250人更因愛滋病過世(這正是電影中,血友病男孩馬可與母親海倫加入ACT UP的前因)。當愛滋於政府是政治考量,於藥廠是營利計畫,於社會大眾是道德頹喪與感染恐懼相乘下的怪物,但於感染者或有更高機會暴露在感染情境中的社會底層,愛滋始終是生死交關之事。也正因為不少ACT UP的先行者早已病逝殞落,時間從後追趕生命的急迫,讓ACT UP的作戰方案,必須快、狠、準。那些看在一般人眼中,過激的抗爭實踐,本片沒有閃躲折衝,亦不流於濫情美化;一顆顆對準藥廠、政府當局砸去炸裂的血色水球,迸發撼人的控訴力道。

但《BPM》絕不是一部單純「服務運動」的電影。片中雖不斷強調政府放任無為,讓疫情在同志、吸毒者、妓女、受刑人、外國移民之間,交互擴散,於是「弱弱相挺」的串連極為重要。但導演沒有落入「社會運動即正義」的樣板作文大賽(這也是台灣社運議題電影,最容易陷落的窠臼之一),而是巧妙將龐雜的公衛問題,聚焦個人生命政治議程的轉折;這點從男主角西恩(比斯卡亞/飾)與ACT UP-PARIS主席蒂博(安托賴納茲/飾)對運動策略歧見日益加深,以及西恩與新成員納丹(阿爾諾法盧瓦/飾)滋壯的愛侶關係,能見到精彩辯證。


ACT UP首先於1987年在紐約成立,往後陸續在美國及世界各地成立分支,雖然沒有正式組織章程,各地亦有各自的運動脈絡,但組織架構與抗爭形式,仍多參照紐約經驗。組織內部依工作需求,成立對應的委員會,西恩便是監獄委員會成員[1]。但受到個人病況越發嚴重,向來敢衝直言的西恩,腳步放緩,「運動到底是什麼?」從他的意識裡開始裂解出一口黑洞。當蒂博提議同志遊行當天,將愛滋病友推上輪椅,走在隊伍前排,向當局施壓,病體虛弱的西恩突然起身怒吼:「難道我們還不夠慘嗎?」;作為運動組織(者),著眼將人分門別類、賦予任務,拓墾眼中尚未啟蒙的政治荒地,那麼,西恩的憤怒就是向運動質問,在遠大使命的光環籠罩下,該如何回應自我內在,渴求「被視為一個完整的人」?而非輕易「被政治代言」,將自己讓渡出去,也將運動初衷讓渡出去。

影後,向朋友形容,各種運動現場似乎總會有那麼一個如西恩「恰北北」的挑釁者,他們不怕挑戰權力結構,自然也不怕「挑戰權力結構組織」中的權力結構。16歲那年感染愛滋,疾病在西恩的生命裏留下寓言,他的獨立強悍有一種不得不的酸楚。而後,遇上納丹,兩人相識相幹相愛相守,直至病重,西恩才展露自己的脆弱;展露本身就是一種慾望,西恩在生命末章的慾望又是什麼?若單單說那是兩人的愛,恐怕太廉價。或許更像是戰兢走了一輩子鋼索,當一生的重量即將墜落粉碎的前刻,能放心相信有一雙手將會接住自己。《BPM》穿透運動本身,也含情凝視身處其中的人們,彷若無聲吶喊的痛苦臉孔。

曾是性工作者,也是美國愛滋運動組織者的荷安柏(Amber Hollibaugh)曾說:「做愛滋相關的工作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我們無法避談深刻鑲嵌在文化中對於慾望以及成癮的恐懼,而我相信這是每一個人都會面臨的掙扎。」[2]羅賓康皮洛則透過如詩精準而飽含意象的銀幕聲光,讓慾望坦露——同志趴場熱舞的迷離身影與愛滋病毒在體內星散蔓延,虛實場景魔幻交疊,縱情與死亡,都是活著的一部分;西恩與納丹第一次做愛,掃興討論戴不戴套的責任歸屬,耳語思緒卻如水滲流,濕透彼此初嚐性與愛萌發的過往,三場跨時空的情慾再次同床交媾;橫陳的肉體也摩擦過冰冷病榻、抗爭現場與悼亡致哀的當刻。情慾、身體、政治,幽微牽動,呵成一氣。荷安柏認為防治愛滋最好的解方,是讓人們願意誠實表達慾望,不論無套、用藥或慾望對象的性別,唯有知道自己的底線,才能拿捏足以承受的得失,「而不是又想要又躲閃」。羅賓康皮洛藉由流暢的電影敘事,承接「性」作為多數人生命中自然不可分隔的一部分,影像的精神內涵,呼應荷安柏的看法。

《BPM》再現近30年前的抗爭歷史,如今看來,恐怕依舊令人感到胸悶窒息。ACT UP彼時提出的防疫方案,包括:(高中)校園設置保險套販賣機、保障受刑人/性工作者基本人權、由政府提供乾淨針頭予毒癮者等,部分倡議在當今台灣社會仍受極大的輿論抵制。同志社群本身也普遍存在責備無套性交的道德規訓文化,當有同志因為「不安全」性行為感染愛滋,當事人未必受到社群持平看待,更多時候反被怪罪性生活混亂、不自愛、同志形象老鼠屎。就此而言,《BPM》無疑揭示了普羅大眾對於慾望的恐懼,既是一場面外的政治爭奪,也是內存的自我獻祭——犧牲慾望,否則犧牲自己。



[1]:1980至1991年間,法國輸血中心持續在獄中無償抽取犯人血液,作為血庫存量之用,後經調查發現,當時法國受刑人HIV的帶原比率,遠高於一般民眾,法國政府卻在已知血液是愛滋病毒傳播的主要途徑後,仍基於成本考量和保護相關利益團體,將未消毒的血液直接提供受血者,也造成後來大規模輸血愛滋感染。

[2]:文中有關荷安柏談話,皆引述自http://www.coolloud.org.tw/node/84100。

延伸閱讀:
近來讀到一則有關《BPM》上映後,所產生的政治效應。
〈巴黎將於2020年開放LGBT檔案庫〉
https://artouch.com/artouch2/content.aspx?aid=2017122509273&catid=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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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歡這部電影啊好巧!好啦其實也沒那麼巧。